民国二十四年的春潮漫过上海滩,渗进法租界仓库的每一块木板。欧阳道达站在第64号木箱前,手中那枚"沪"字印章蘸饱了朱红印泥,却悬在半空,迟迟落不下去。三千多里路的颠簸,这些宫廷旧物总算暂栖于此,可他总觉得它们像一群离散的宫人,在异乡屋檐下,连呼吸都压着声。
"欧阳主任,开箱吧。"舒楚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监盘委员特有的审慎。他记得这个声音——三年前皇城根下,第一箱文物装车时,也是这个声音在寒夜里念出每一个编号。
箱钉起出时,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。三十二只雍正斗彩小碗,被稻草与棉絮层层拥着,在昏黄电灯下露出真容。欧阳道达俯身下去,额发几乎扫过碗沿。一只,两只……数到第七只,指尖触到一道比发丝还细的裂痕。那裂痕从"大清雍正年制"的楷款旁裂开,像一道去不掉的疤。
"炮声震的。"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远在华北的炮声,终究还是追上了这些仓皇南来的国宝。
舒楚石没接话,从怀里摸出那方"教育部点验之章"。他们约定,印章绝不盖在字画正面,只落在裱绫的角落。此刻,他执印的手悬在碗沿上方,忽然问:"这批碗,原册记的是多少件?"
"一百一十件。分装三箱。"欧阳达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温柔,"原本是一家人。"
这温柔贯穿了整个点收的三年半。当那志良在库房里为过秤的铜器擦拭铜绿,当庄尚严为挑选赴伦敦艺展的展品而三日不合眼,当每一卷米芾的《云山图》被缓缓展开,让潮气在绢本上凝成水珠——所有人都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恋爱。爱的不是某个人,是那十万件有名字的、没名字的物件。
"沪上寓公"——马衡院长定下这四个字时,欧阳道达在电报前沉默了很久。沪,是古物馆;上,是图书馆;寓,是文献馆;公,是总务处。这四个字像一首藏头诗,藏着最说不出口的心事:他们竟成了流亡的贵族,带着整个王朝的细软,在别人的屋檐下暂居。可他又何尝不知,这自嘲里有多少不舍,多少不甘。
1935年深秋,为伦敦艺展选出的二十三箱文物重新装箱。那只被欧阳道达摩挲过无数次的"芮公鼎",内壁铭文在灯下泛着幽光。他记得为它正名的那个午后——从"古铜双耳三足鼎"到"芮公鼎",七个字,他查了三日史料,手指在《西清古鉴》的纸页上磨出了薄茧。当他在清册上写下这四个字时,有种为失散多年的孩子找回本名的释然。
舒楚石在一旁盯着秤星:二十七斤八两。他提笔在册页上记录,末尾却多写了一行小字:"鼎重如许,情更重。"墨痕未干就被他涂了,可欧阳道达看见了。
三年半,一千两百多个日夜。他们开箱,晾晒,编号,登记,再封箱。每一件文物离开掌心时,都像松开恋人的手。那些被反复测量的尺寸——口径九点三公分,足径三点五公分——不是冰冷的数字,是记忆的刻度。每一枚盖在清册骑缝处的印章,都是一句承诺:此去经年,无论山河如何破碎,总有人会记得你的模样。
1937年6月14日,最后一箱"公"字号文物点收完毕。欧阳道达在清册末页签下名字,盖上那枚已磨得光滑的私章。舒楚石紧接着签下自己的名字,两枚名章并列着,像一对终于完成拜堂的新人。窗外,卢沟桥的月亮快圆了。
谁都没说话。仓库里回荡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,像十万件文物在齐声低语。那些将要北归的,将要西迁的,将要东归的,将要永远留在海峡对岸的——此刻都还是"沪上寓公",在这本油印的清册里,找到了暂时的归宿。
民国三十六年,马衡院长在广播里对全国听众说:"文物南迁期间,我们也做过几次宣扬文化的工作。"欧阳道达在收音机旁,抚摸着当年那枚"沪"字印章,忽然明白:他们做的哪里是宣扬文化的工作,分明是一场长达十五年的苦恋。恋的是那些永不能言说的美,是那些必须被守护的记忆,是一个民族在至暗时刻,用毛笔、印泥和青筋裸露的双手,为文化写下的情笺。
那十七册点收清册,便是这情书最真的见证。每一页上,欧阳道达与舒楚石的签名都已褪色,可那份情,还在。
作者简介:周业明:男,汉族,党员,北京市人,祖籍山东。自幼酷爱文学,自八十年代起,创作了散文、小说、歌词、报告文学等,作品多次在全国全军获奖立功。主管编写的《华夏风云录》丛书之一获中宣部"五个一"工程奖。系北京精短文学、世界文学艺术界签约作家,中国作家联盟会员,自由搏击协会官方考核认证《段位技术资格》名誉高级八段,专注器物诗学探索多年,曾编辑出版《人民崇尚这颗星》、《快乐的蝙蝠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