钥匙在锁孔里咔一声转了一圈。六点三十分,那声音发闷,像锈在喉咙里化不开。
景山没醒。我站在万春亭底下,手机信号三格。卫星地图上,这里不过是个土疙瘩——可导游词里"太行余脉"那句,我念了整整二十二年。上周才翻《北京地质志》确认,景山离太行山最近处也有一千公里。山只是土堆。永乐十八年挖护城河,淤泥没地方堆,就压在了元代坟场上。皇帝赐名:镇山。
空气里融雪剂发涩。我用钥匙量石阶上的透气孔,插进去,探不到底。孔底卡着颗不成形的银杏果,瘪了,没能发芽。当年给树装的"呼吸机",通气管里早掺着炉渣。树在呼吸,土在沉默。透气孔边躺着半片枯叶,叶脉断了,筋骨犹连。
水声漫过中轴线时是七点十五分。洒水车开过,水柱扫石阶"唰——"的长音,比山顶松涛响。松涛在上,水声在下,中间隔着的距离,足够一场比赛。
我蹲在寿皇殿鎏金铜缸旁,指尖触到防锈漆剥落的卷边,底下露出军刀刮出的白痕。八国联军搬走佛像,留下这痕迹。缸里有半瓶喝剩的矿泉水。殿内香火燃的是真火,香却是天然气模拟的——真香早断了。我闻不出区别,只觉香火气混着铁锈的甜腥,像旧血。
万春亭藻井被手机信号放大器挡了。我仰头,看见塑料外壳上"华为"字样。东北角飞檐翘起,因当年修时抄错图纸,多抬了三厘米。远看无妨,近看总觉不对称。亭子高十几丈,我数过台阶——但最后一级磨薄了。鞋底蹭过那薄处,有细微声响,像谁在叹气,又像谁终于说了句真话。
八点零三分摸到观德殿残碑。碑身被凿过,当年当过宣传栏底座。前些年发掘时,背面沁着红油漆:"毛主席万岁"。凿痕和油漆都是岁月,却互不相认。旁边是3D打印的钟耳,钛合金,颜色偏灰,后来换的。原版丢过一回,找回来时缺一块。敲一下,声音脆,不似乾隆年的闷。那闷声,被时间吃掉了。
树皮是温的。最大的白皮松,一人抱不过来,手掌触到树脂的黏。树洞里有黄鼠狼,我没见着。有的树挂了牌,有的没有。护林工老张用保温杯喝浓茶,茶垢在杯口结了圈褐色。残茶渗入透气孔,我帮他用落叶盖上。水温与树脂差不多,都是慢慢的凉。
九点十一分,山顶风大。景山顶上望去,故宫红墙连天,中国尊把天际线顶破了。父亲当年看到的夹角,比我如今测的小。这中间,差了四十年的风。
北海白塔的影子,冬天能拉出几十丈,夏天只剩几尺。我冬至和夏至各来过一回,用步子量过,不准,但差不离。影子里嵌着烟头——烟头降解很慢,公园没说。烟头在影子里,影子在时间里。
天安门的开阔,用容积率算,比乾隆时高。我查过《清代营造则例》,问过规划院的朋友,他喝了酒才说。寿皇殿的影子在冬至那天够到山门,三刻钟光景,我掐过表。秒针走动的声音,被风盖掉一半。另一半,被数据吃了。
中轴线是条虚线,CAD图层的虚线,能拖动。我说这不对,朋友说:你生在数字时代,就得接受可改的历史。
十点零五分,我想看见1928年的晨光。那天阴天,有雾,《北平日报》写了。开放的是北门,西门因坍塌封着。门票几个铜板,能买两个烧饼。揣着烧饼上山的人,可也会数台阶?那磨损声,可也会和他的脚步叠在一起?
那次改造,移走几十株树,有些没熬过六十年代。我找到其中一株的位置,现在是个自动售票机。屏幕有划痕,像树皮。那划痕里,没有年轮。
计划书我看过,数字化建模只扫地表,地下不动了。怕惊扰。惊扰什么?没人说得清。也许是怕惊扰那颗没能发芽的银杏果,它还在等。
《考工记》说"匠人营国,方九里,旁三门"。景山偏了1.2°,明代测量有误差,没改,怕犯煞。这个误差,让它的中轴线对不上正北,对不上磁北,也对不上任何北极星。那1.2°的偏差,成了它最大的诚实。
十一点零三分,元曲还在放。"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",中学生读的。音质变薄的部分,就是时间。时间把马致远的声音磨成了纸。
纳兰性德的词印在门票上。他的愁绪没染过这山,他来时这里是禁地。我来时,门票二十块钱,可以扫码。扫码声"滴"和钥匙的"咔",隔了七个世纪。
十一点十七分,我看见可乐罐。九十年代的包装,红色,铝质,在崇祯自缢处的石缝里。旁边是祈福锁,同心结,上个月刚系的红布条最新,写着:"上岸成功"。那红布,比可口可乐的红淡一点。
复刻的"罪槐"旁,老张又倒了杯浓茶。他说真槐在文革时烧了,灰洒在筒子河里。我问他哪年的事,他说是听师傅说的。师傅去年死了,死前说记错了:灰是洒在煤棚里当肥料的。老张说这话时,茶汤渗进复刻的树皮,和真的没什么区别。他的声音低下去,像茶渣落地,没有回声。
景山不语?不。它每分钟发出十二种声音:扫地声、门票打印声、监控旋转声、树根挤裂石缝声、3D打印机的嗡嗡声。我录了音,在手机上循环。播放时,风声盖过了风声。
十一点二十九分,我离开。带走一颗没能发芽的银杏果,一张门票,一份偏了1.2°的地图。地图上印着"中轴线",虚线,可以撕开。撕开时声音很脆,像踩断枯枝。
我问过单士元老先生:刚解放那年你来景山,看见了什么?他说:看见了整个北京城。我问他记得台阶数吗,他说不记得,只记得特别陡,像能登天。他说话时,手在抖,像又摸到了那台阶。
我站在这儿。万春亭的信号放大器嗡嗡响,接收到的仍是那二十二年的回音——导游词里的远古呼唤。导游词说,这里是中轴之巅。我站在这儿,脚麻了。麻从脚跟往上爬,爬到半截,停住了。
下山时,我没数台阶。最后一级磨损了,是事实。事实不需要升华,只需要被踩实。踩实时,鞋底和石头间轻微的声响,像谁在叹气,又像谁终于说了句真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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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周业明:男,汉族,党员,北京市人,祖籍山东。自幼酷爱文学,自80年代起,创作了散文、小说、歌词、报告文学等,作品多次在全国全军获奖立功。主管编写的《华夏风云录》丛书之一获中宣部"五个一"工程奖。系北京精短文学、世界文学艺术界签约作家,中国作家联盟会员,自由搏击协会官方考核认证《段位技术资格》名誉高级八段,专注器物诗学探索多年。曾编辑出版《人民崇尚这颗星》、《生命后的生命》,《快乐的蝙蝠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