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中旬的某个傍晚,江风把暮色吹得又薄又脆。
老周把电动车停在奥体大街和庐山路交叉口,手机支架上的屏幕还亮着。好一会儿了,那个蓝色圆点还在长江里打旋儿,像被浪头卷住的漂絮。"操蛋,"他摘下头盔,发梢上蒸腾着白气,"系统说我人在镇江,餐在新街口,货还在我手里——三角关系算得比离婚官司还乱。"他对着外卖箱喊了一嗓子:"那份订单!对不住啊,定位比你还迷路!"保温箱里没回应,只有铝箔餐盒挨挤着,发出闷闷的碰擦声。
我攥着手机站在新街口大洋百货门口,看人流织成一张动态的网。每个人的脸都埋在屏幕的荧光里,眉头皱成相似的弧度。那场面像一场默剧:举高的手机,转圈的脚步,压低声音的抱怨。梧桐树把最后的天光剪成碎片,落在人行道上,和信号灯的红晕搅在一起。有个姑娘突然笑了,举着屏幕给同伴看:"高德说我在江心洲,夸我水陆两栖呢。"笑声是涩的,像受潮的糖炒栗子,刚甜一下就化了。
信号干扰来的时候,毫无征兆。傍晚时分,某频段的载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掐断。不是爆炸式的断裂,是慢慢抽丝的那种。GPS的信号先开始喘不过气,北斗的民用码也跟着碎成马赛克,卫星星历数据像断了线的风筝。我站在那儿,忽然想起上午在南京市测绘局门口看到的宣传栏:"兼容互操作,大国重器。"当时觉得那是标语,现在才琢磨出那是给普通人修的防空洞。
这场漂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雾,却让人看见了地基。
GPS占着传统的频段,像早到的租客,把朝南的房间都占了。北斗不吵不闹,在新的兼容频段之间架桥,跟GPS的民用信号共用同一套"语法"。我脑子里浮现出国防科大那位工程师说过的话,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:"兼容不是示弱,是织一张更大的网。你扰我?好嘛,你连他一起扰。他急不急?"当时听觉得是场面话,现在懂了——这是把两个系统的命运焊在一起,做成平民的护身甲。你开车送孩子上学,靠的不只是头顶几十颗卫星,是上百颗卫星织成的双重确认;我骑电动车送粥,每一次"您已偏航"的提示,都踩着两个大国信号交叠的节拍。这不是冷战,是热巷子里的牵手。
军用频段的消息,是后来在社区群里看到的截图。没有红头文件,只有一段被反复转发的技术说明,配着大伙儿"这下放心了"的接龙。北斗的军用信号守着专用的保密窄门,像老城南的明城墙,把喧嚣关在门外。全数字抗干扰算法——听名字就硬气——把干扰信号当成江面的浮沫滤掉,把真实坐标当成江心的礁石留下。那些芯片装在导弹上、战舰上、救灾的直升机上,像深埋地下的根,平时看不见,风雨来了才觉出深浅。南京这地方,太懂这种沉默的分量。
暮色渐浓时,信号回来了。不是轰然归来,是悄悄归位,像晚归的人拧动钥匙。老周的手机"叮"了一声,路线重新规划,距离不算远,预计半小时后能送到。他戴头盔的动作麻利起来,冲我点点头——刚才他看见我也在转圈,彼此递过一根烟,没点,就咬着。烟是紫南京,滤嘴潮了。"走着!"他电动车的尾灯画出一道红线,融进车流。
糖炒栗子的摊位在羊皮巷口,老板还是老样子,戴着发白的手套,铁铲在黑砂里翻出动听的沙沙声。我走过去,要了一袋刚出炉的。"扫码支付啊,"他头也不抬,"信号好了?"我说是啊,好了。他笑了,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:"好就好。刚才那一会儿,好几个客人定位到玄武湖去了,我说你们来湖里吃栗子啊?"他把纸袋递过来,烫手,香得扎实。
我剥开一颗,烫得左手倒右手。天上的星星还没全亮,只有金星很稳,挂在紫峰大厦的尖顶上。那些卫星也是,看不见的稳定。我看了一眼手机,信号满格,北斗和GPS双模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,所谓大国重器,不是什么玄妙的概念,就是这袋糖炒栗子的温度,是老周准时送达的餐,是姑娘笑说自己"水陆两栖"时的没心没肺。
最可靠的导航,从来不是永不偏移的直线。是我们知道,当黑夜真的降临时,有些光,早就缝进了每一寸日常。
附记
本文记述的,是庚子年冬月发生在南京的真实事件。那位在湖南口音的工程师,我未问其名;那份肯德基全家桶,最终晚了十一分钟送达,客户未投诉。糖炒栗子摊主张师傅,安徽芜湖人,在羊皮巷经营已九年。信号曾短暂失联,但人间的烟火从未断线。
作者简介:周业明:男,汉族,党员,北京市人,祖籍山东。自幼酷爱文学,自八十年代起,创作了散文、小说、歌词、报告文学等,作品多次在全国全军获奖立功。主管编写的《华夏风云录》丛书之一获中宣部"五个一"工程奖。系北京精短文学、世界文学艺术界签约作家,中国作家联盟会员,自由搏击协会官方考核认证《段位技术资格》名誉高级八段,专注器物诗学探索多年,曾编辑出版《人民崇尚这颗星》、《快乐的蝙蝠》等。